塔尔萨种族屠杀与今日美国的种族冲突

(编辑说明:因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Perry Floyd)死于白人警察的“扼喉”(Choking Throat)行为引发的“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 (Black Lives Matter,此处借用本文作者对运动名称的译法)运动成为当下美国政治与社会生活的一个重大事件,也在世界范围内引发强烈的回响。此事件再一次将美国的黑人权益、种族主义现象等问题凸现出来,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泛滥,美国的黑人、拉丁族群感染死亡比例远高于其他族群成为一个社会议题的时刻,这些问题更显敏感与尖锐。如何看待这些与美国特殊的历史衍生遗留的问题,作者从百年前的一个事件谈起,从纵向历史的纬度去引导人们思考当下这些现象。同时,作者又由此提及华人在美国的政治参与、权利意识以及华人的种族主义意识的问题;不管读者是否认可作者的看法,对正处于文化与政治激荡变化中,探索未来的价值与政治制度的发展方向,与世界上其他族群或是自身内部的少数族群都在展开复杂的互动磨合的华人来讲,文中所涉及的美国的历史教训以及提出的与华人的相关问题,显然都是些值得人们深入思考的重大问题)。

     2020年6月21日,美国社会正处在双重打击之下,一方面,因白人警察过分使用暴力导致黑人死亡而引发的全美范围内的暴乱方兴未艾;另一方面,由于重启经济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原本尚未得到根本控制的新冠病毒感染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如果说这些已经让川普政府疲于奔命,那么原白宫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的新书《事发之室:白宫回忆录》(《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 A White House Memoir》)对于选情已经岌岌可危的川普总统来说更是火上加油。正是在这种令川普总统焦头烂额的氛围下,他选择了政治上最保守的俄克拉荷马州进行他的第一场选举造势活动。我对今年的美国总统选举和川普总统的造势活动是否成功并无多大兴趣,(1) 但他选择的塔尔萨市却引起我对这个城市在美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场对黑人的屠杀的注意。这就是或许并不为许多中国人所知的“1921年塔尔萨种族屠杀”(Tulsa race massacre),又称“塔尔萨种族暴动”,“格林伍德屠杀”或者“黑人华尔街屠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在美国,这场发生在百年之前的屠杀也并未得到清算,仍旧有着许多尚需回答的存疑。进一步说,“塔尔萨种族屠杀”不同于今天令包括许多白人在内的民众感到怒不可遏的警察过度施暴而导致弗洛伊德死亡的事件。种族屠杀暴露的也不仅仅是在美国当时的制度下警察无力阻止私刑的实施,它恐怕也从更深刻的社会经济角度揭示如果种族歧视的基础消失将使白人产生的恐惧感。

            本文的初衷不仅是对人们可能记忆不深刻或者已经忘却的一段历史做一个提示,而且希望借此检视这一历史事件与今日美国反种族歧视风暴之间的联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这个发生在99年以前的悲剧,人们几无可能找到一个完整一致的解释,更不要说对于某些重要的过程与情节,以及诸如死亡人数等某些关键性数字仍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种情况迫使我不得不搜寻各种可能得到的渠道并将能够得到信息进行整理,试图概括出一个前后不至于自相矛盾的事件发展进程。(2)

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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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萨种族屠杀之前的格林伍德区街景(3)

塔尔萨种族屠杀之后的格林伍德区

1921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与全美的氛围类似,俄克拉荷马州处于一种种族,社会和政治上紧张对立的环境中。但是,在塔尔萨这个当时经济蓬勃发展的石油城市里,出现了一个以富裕,受过教育和专业训练的非洲裔美国人为主体的欣欣向荣的黑人社区,塔尔萨市的格林伍德区(the Greenwood district of Tulsa)。塔尔萨市大约有一万黑人居民,其中大多数都居住在格林伍德区。“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区,它拥有两份报纸,几座教堂,一个图书馆的分馆,以及许多黑人拥有的商业企业”。(4) 格林伍德区当时也因此被称之为“黑人华尔街”(Black Wall Street)。在一个私刑(5)与种族隔离泛滥,三K党迅速发展的时代,这种情况是极为罕见的。然而,正是这样鲜明的对照在后来加剧的紧张局势中发挥了作用,或者说让它成为种族屠杀诉诸的目标。

起因和过程

1921年5月30日,星期一。这一天是美国全国的节日, “阵亡将士纪念日” 。下午4时许,迪克·罗兰德,一名年仅19岁,以擦皮鞋为业的黑人,走进了位于南大街319号德雷克塞尔大厦的唯一一部电梯,他的目的十分单纯,乘电梯去使用在顶层仅供黑人使用的洗手间,因为这是附近唯一明确规定允许黑人使用的洗手间。在电梯里,他遇到了电梯值班操作员,17岁的白人女性萨拉·佩奇(Sarah Page)。这部电梯是大楼中唯一的电梯。有关罗兰德和佩奇的的关系,有着各种不同的猜测和说法。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两人至少可能彼此相识。因为此前罗兰德不止一次地使用过佩奇负责的电梯。后来发生的情况是,一位在德雷克塞尔大厦中一家名为伦贝格斯(Renberg's)的服装店工作的店员听到了像是女人的尖叫声,接着又看到一个年轻的黑人从大楼里跑出来。这位店员走进电梯,发现佩吉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他以为她遭到了殴打,于是报了警。警察对佩奇进行了问询,她告诉警察,罗兰德抓住了她的手臂,但仅此而已。她也表示不会起诉罗兰德。对此的一个解释是罗兰德走进电梯时被绊倒了,慌忙之中他伸手抓住了佩奇的胳膊。尽管如此,罗兰德有充分理由相信他可能成为愤怒的白人袭击的对象。于是他逃回了他母亲在格林伍德区附近的房子。

1921年5月31日,星期二。清晨,塔尔萨市警察局的两名警探在格林伍德大街上找到罗兰德并将其拘捕。罗兰德最初被带到塔尔萨市监狱拘押。当天晚些时候,警察局长阿德基森(J. M. Adkison)说他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声称要杀死罗兰德。于是他命令将罗兰德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塔尔萨县法院大楼顶层监狱。无法知晓的是警察拘押罗兰德的理由。不仅佩奇已经表示不会起诉他,塔尔萨市的一些法律专业人士对这个擦皮鞋的黑人孩子并不陌生。根据一些目击者所言,他们曾经听到至少有几位律师在谈话中为罗兰德辩护。其中一位明确地说:“为什么,我认识那个男孩,而且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不是那种人。” 那么警察对罗兰德的拘禁难道是在一种私刑盛行的环境中对他采取的某种保护吗?

当地的报纸《塔尔萨论坛报》(Tulsa Tribune)当天有两篇相关的报道。其中一篇的标题是“抓住那个在电梯里骚扰女孩的黑鬼,”(“Nab Negro for Attacking Girl In an Elevator”),该文描述了这一事件。另一篇的标题是“今夜将那个黑鬼处死”(“ To Lynch Negro Tonight”)。后人认为这篇报道或许有些过于惊悚,但是,私刑的传言当天下午就不胫而走。下午4点,当地的白人居民开始在塔尔萨县法院大楼附近聚集。警方开始有所戒备。到了晚上7:34分的日落时分,已经有数百位看上去像是准备实施私刑的暴民聚集在法院大楼外面。塔拉萨县新当选的警长威拉德·麦卡洛(Willard M. McCullough)采取了确保罗兰德人身安全的措施,以避免如其前任任期内的1920年发生在塔尔萨的私刑处决白人谋杀嫌疑人罗伊·贝尔顿(Roy Belton)的事件。麦卡洛令他的下属将已经如惊弓之鸟的罗兰德团团围住。调查这一事件的俄克拉荷马2001年委员会的一份报告中曾曾这样描述:警长将他的六名手持步枪和霰弹枪的警察布置在法院的屋顶上。他禁用使用大楼内的电梯,并让剩下的警力占据楼梯口,下令如有入侵者就开枪。警长还走到外面,试图说服人们回家,但没有人听从他的劝说。大约晚上8:20,三名白人进入法院,要求将罗兰德交给他们。尽管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警长麦卡洛仍旧拒绝了这些人的要求。

与此同时,在格林伍德大道的几个街区之外,黑人社区的成员聚集在格利酒店(Gurley's Hotel)开会。考虑到不久前被指控谋杀白人的贝尔顿被处以私刑,他们认为罗兰德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许多黑人表示决心阻止白人对罗兰德处以私刑,但他们在战术上存在分歧。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年轻退伍军人准备通过收集枪支和弹药进行战斗。年龄更大,更富裕的人担心一场破坏性的对抗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沉重的代价。欧·格利(O. W. Gurley ),20世纪初的一位著名黑人教育家,在一份他在向大陪审团宣誓的声明中表示,他曾经试图说服黑人民众相信不会有私刑发生,但后者的答复是警长麦卡洛亲口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在场。(6)晚上9:30分左右,大约有50-60名携带步枪和霰弹枪的黑人男子来到监狱,以支持警长和他的下属保卫罗兰德不受白人暴民的骚扰。

这时,聚集在法院大楼的白人已达千人以上。在看到武装的黑人到达之后,他们中的一部分马上回家去取枪,其他人则前往位于第六街和诺福克大街的国民警卫队军械库,希望夺取库中不多的武器和弹药武装自己。第180步兵团的詹姆斯·贝尔少校已经了解到市中心日益严重的局势,以及白人暴民冲进军械库的可能性,因此采取了某些防卫措施。他召集了驻塔尔萨的三支国民警卫队部队的指挥官,要他们命令所有国民警卫队的士兵穿上军服并迅速赶到军械库报到。当大约300-400白人到达军械库并开始试图破窗而入时,贝尔少校走出来,他告诉他们,军械库中的国民警卫队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对入侵者开枪。看到势头不对,这批白人撤离了军械库。

夜幕为血腥的暴力提供了掩护。聚集在法院大楼周围的白人人数有增无已,达到了近2,000人,其中有不少人都荷枪实弹。包括第一长老会教堂的查尔斯·W·科尔牧师(Charles W. Kerr)在内的几位当地社区领袖都赶来劝阻暴民。警察局长约翰·古斯塔夫森(John A. Gustafson)也声称他试图说服暴民回家。但他们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格林伍德大街上的焦虑情绪正在上升。许多黑人担心罗兰德的安全。有几拨武装黑人乘汽车前往法院,一方面是打探情况,另一方面则是表明他们准备采取必要的行动保护罗兰德。许多白人十分关注这些行为,并将此解释为“黑人暴动了”。到处可以听到枪声,尽管可能是向空中发射的。

在黑人居住的格林伍德社区,有关白人正在占领法院的谣言不胫而走。于是,10点一过,又有一个大约75名武装的黑人决定赶去法院。他们试图向警长表示支持,但后者拒绝了。据目击者称,一名白人要求一名武装黑人交出手枪。遭到拒绝。于是有人开了一枪。这一枪可能是走火,也可能是警告。但接下来的却是大规模的枪战。听到枪声,人群中白人几乎立即反应,他们中许多人向黑人开枪,黑人也随即反击。瞬间已经有十名白人和两名黑人倒在血泊中。黑人寡不敌众,撤退到格林伍德的街区。白人趁势大打出手,并顺手洗劫了沿途的有些储存了枪支弹药的仓库和商店。暴乱亦殃及池鱼,路边的一些旁观者也未能幸免。据说混乱中至少一名白人旁观者也被白人暴民射杀。

晚上11点左右,国民警卫队开始在军械库集结,制定镇暴计划。几组人马被派往市中心,在法院,警察局和其他公共场所设防警卫。当地的美国退伍军人军团也被动员参加街头巡逻。这些军队似乎只是被部署来保护格林伍德附近区的白人居住区。国民警卫队大肆围捕黑人,并将他们带到布雷迪街的会议大厅拘禁。并不令人意外的是,包括当地三K党创建人塔特·布雷迪(W. Tate Brady)在内的许多当地白人社会名流都参与了暴乱。

1921年6月1日,星期三。武装的白人与黑人通宵达旦地进行枪战。战斗一度集中在作为黑人与白人商业区之间分界线的弗里斯科赛车道附近。一小群白人乘汽车短暂地冲入格林伍德,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企业和住宅开火。白人暴徒用沾满油的布条点燃了阿彻街沿线的几栋建筑物。在6月1日凌晨之前,成千上万的武装白人聚集在格林伍德社区周边。黎明来临时,火车鸣笛响起,这被当作是向白人发出的全面进攻的信号。于是,大批白人涌入黑人区,滥杀无辜,抢劫房屋和企业,并纵火焚烧。著名的黑人外科医生杰克逊(A. C. Jackson)在向白人投降后仍旧被枪杀。(7) 白人不仅在人数上占据巨大优势,而且拥有并使用了包括机关枪在内的各种武器。一些参与者声称白人还使用了6架以上的私人飞机向黑人居住区和商业建筑投掷炸弹。(8)

6月1日上午9:15分左右,增援的国民警卫队终于赶到塔尔萨并立即实行了戒严。然而,此时格林伍德区的大部分街区已经化为灰烬了。除了暴尸街头的死者外,数千黑人四处逃命,约有6,000黑人被抓获,拘禁在一些临时腾空的商业或者会议中心和广场。血腥的暴力就此停止。

事件的后续

1921年发生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种族大屠杀事件只持续了约不到两天时间。然而,由于诸多人所共知的原因,这一事件在美国当代政治发展中留下的是众多今天已经难以探究其真相的谜团。

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血腥的种族杀戮?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对此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述:屠杀于6月1日结束时,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为10名白人和26名非裔美国人,然而,今天许多专家认为至少有300人被杀。屠杀后不久,官方进行了简短的正式调查,但有关屠杀的文件不久后消失了。这一事件从未(在美国)得到广泛的关注,一直以来,也从未在用于俄克拉荷马州儿童教育的历史教科书中被提及。(9) 米希尔·扎韦里(Mihir

考古学家已经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奥克劳恩公墓的地下发现了所谓的“异常”,这可能是1921年屠杀遇难者被集体埋葬的众多坟墓的证据。

考古学家已经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奥克劳恩公墓的地下发现了所谓的“异常”,这可能是1921年屠杀遇难者被集体埋葬的众多坟墓的证据。

Zaveri)最近指出,考古学家在俄克拉荷马州的一处公墓发现了可能存在的当时被用来仓促集体埋葬黑人的众多坟墓的证据,并计划进行挖掘。(10)

美国的法律是如何对塔尔萨种族屠杀的当事人和参与者贯彻法治的原则的呢?成为这一事件导火索的黑人青年迪克·罗兰德和白人女孩萨拉·佩奇都幸免于难。佩奇向县检察官呈递了一份正式书信,声明她不希望提起诉讼。罗兰德因此被无罪释放。他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伤心地,并且再没有回来过。在戒严令之下,成千上万的黑人居民被围捕并关押在城市的集市与场馆及其它地方。尽管罗兰德已经被宣布无罪,一个完全由白人组成的大陪审团仍旧在法庭审判过程中指责塔尔萨黑人对白人杀戮的抵抗是违法行为。(11) 这些黑人一直被关押到有些白人为他们提供担保才被释放。此后数十年中,几乎没有白人谈论发生的种族屠杀,黑人幸存者则是噤若寒蝉,只在私下才敢低声谈论这一事件。(12) 至于大开杀戒的白人暴民,“尽管有着大量确凿的证据,但从未有白人因犯下谋杀和纵火罪而被送入监狱。”(13)

塔尔萨种族屠杀造成的社会经济损失有多大?暴乱中白人不仅放火焚烧黑人的住宅和商业,还使用了飞机对格林伍德区进行轰炸。结果是使号称“黑人华尔街”的黑人社区化为废墟。三十五个街区被夷为平地,“超过1,400所房屋和商业企业被焚毁,近10,000人无家可归”。(14)然而,正如对种族屠杀的生命损失没有被认真调查过一样,美国政府-无论是联邦还是地方政府-从未对屠杀给黑人社会造成的财产损失做过认真估算,也没有考虑过对黑人的财产损失进行任何赔偿。克里斯·梅瑟(Chris Messer),托马斯·史里弗(Thomas Shriver)和艾莉森·亚当斯(Alison Adams)等人的研究表明,若以今天的美元价值计算,白人暴徒的暴行摧毁了价值超过2亿美元的黑人财产。作者们进一步指出,法院认为塔尔萨市没有责任对白人暴民的行为承担经济责任。保险公司则利用因骚乱造成的财产损失不在索赔的适用范围之内的条款逃避支付损失赔偿金。为此引起的法律诉讼先是在美国初级法院被裁定诉讼时效已过期,而后美国最高法院于2005年又裁定不予受理塔尔萨屠杀幸存者和后代寻求赔偿的案件。(15)

一言以蔽之,塔尔萨种族屠杀给格林伍德社区造成的经济灾难是无可挽回的,此后,该社区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其过去作为美国黑人华尔街(Black Wall Street)的地位。(16)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美国黑人在经济上创造辉煌的可能性也在格林伍德社区焚烧的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了。

塔尔萨种族屠杀的反思

首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1921年的塔尔萨种族屠杀呢?仅就这一事件的起因而言,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一事件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对敢于抵制私刑的黑人实施的一场大规模的集体私刑。然而,如果就整个事件的过程和结果而言,其后果远远超出了私刑的范围。为了一桩莫须有的性骚扰案,白人种族主义者不仅利用其在人数和武器方面的优势对试图阻止私刑的黑人大开杀戒,而且把一个社会与经济上欣欣向荣的黑人社区埋葬在废墟中。如果把格林伍德区作为美国黑人有能力提高其社会与经济地位的象征,那么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行是否表明他们害怕并且不遗余力地要扼杀任何黑人进步的可能性呢?

其次,塔尔萨种族屠杀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后续事件也颇令人匪夷所思。不仅政府没有提供有关的生命财产损失的准确数字,黑人社会蒙受的损失和不公正从未得到关注和赔偿,白人暴民的罪行从未面对司法的审判。美国主流社会对这一事件几乎默默无闻。直到1997年,俄克拉荷马州才成立一个旨在调查这一事件的委员会。但至今人们并未看到这个委员会有任何重大调查结果。唯一的改变恐怕只是将“塔尔萨种族屠杀”( the 1921 Tulsa race massacre)这个更确切的表述取代了“1921年塔尔萨种族动乱”而已。人们或许应该质疑,如果可以将种族歧视和对立定义为一种社会的瘟疫,那么是否可以说白人政客控制的历届美国政府一直在“隐匿疫情”呢?(17)

第三,就今天人们对塔尔萨种族屠杀的普遍了解和认知而言,我们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结论呢?对这一事件的掩盖当然无助于消除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特别是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的影响,但也不可能让黑人忘却这一血腥的杀戮和他们今天在日常生活仍旧不得不面对的种族歧视。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尽管美国社会经历了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尽管美国国会1965年通过了意义深远的《选举法案(1965)》从而为黑人及其他少数族群参与投票提供了法律上的保障,今天的美国黑人不仅在经济上仍旧处于社会的低端,而且在政治也仍旧是弱势群体。我至今还对2008年奥巴马竞选总统时美国公共广播电台(NPR)播出的一个采访记忆犹新。当时奥巴马的选情水涨船高,他得到了90%以上的黑人选民的支持。但是,当记者采访一位老年的黑人妇女时,她的回答是:我不希望他当选。记者追问为什么,她的答复是:他们(指白人)会杀了他。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位黑人老妇人多少有些危言耸听。然而,在相当一部分黑人心里,这种恐惧感的存在仍旧是真实的。因此,美国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的根本消除将是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过程。这个过程将不仅仅涉及一系列针对种族主义的立法和政策设计,更重要的是黑人与白人在政治,经济,及社会地位方面的差异的消除。白人中真正的非种族主义者或许会对这个过程由衷地期待,而白人中的种族主义者或许也会审时度势,虚伪地表示欢迎吧。对于黑人来说,他们不仅不应该将自身的解放寄希望于白人的恩赐,而且还需要逐步地克服自身的心理劣势和被虐感。

第四,究竟美国今天对黑人的种族歧视有多严重,这不单单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无论仁者还是智者,每个人所处的立场,看问题的角度都会影响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我看来,反种族歧视的相关法律 (和政策)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限制或者调节种族主义者的行为,但却无法改变或者消除人们头脑中的种族主义观念。因此,如果考察的角度是从个人/个案的层次出发,那么法律认定的结果(数据)或许可以被视为一个答案,尽管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样的结果是公正的。但如果从社会的层次考察,那么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美国的白人扪心自问。之所以这样说是还有另一个原因。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在美国可以也应该被分为两个层次,白人至上的种族歧视,存在于各个不同种族之间的种族歧视。而白人至上的种族歧视的确是美国种族歧视的根本问题所在。(18)这里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

            一方面。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不是一回事。根据维基百科,人类的不同群体具有与其外貌相对应的行为特征,种族主义可以说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并基于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生物特征的差异形成的社会认知。或许可以简单归结为“我不同于你”,(I differ from you)。这种对生物特征差异的认知并非毫无意义,它不仅与人类不同群体之间在相互接触中产生的亲疏感有直接关系,而且也是种族歧视产生的自然基础。种族歧视或许可以简单归结为“你不如我”(I am better than you are)。种族歧视并非与生俱来,它与一个人的社会经历及其社会政治经济地位有着密切关系,是一个社会教育过程的结果,也是社会制度与文化发展的结果。问题在于,“人之初”难以为继,随着一个人成长的社会历程,不仅种族之间的自然差异会成为种族歧视产生的自然基础。久而久之,人们会把种族主义与种族歧视之间划上等号,交替使用,并作为一种既成的观念继承。这是为什么种族歧视存在于美国社会 – 乃至世界任何国家 – 的各个不同的族群之间。

            另一方面,美国的白人至上(White supremacy)是与美国人是如何诞生的历史相关的。众所周知,法国大革命被认为从一个长的历史视角看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成功的革命之一。(19)因为它不仅推翻了路易王朝的统治,摧毁了以等级制度和政教合一为基础的传统君主制,更重要的是,在一个曾经以君主制为基础的等级森严的的社会中,主张自由,平等,和博爱等信念是针对所有人和每一个人的,因此,这些主张不仅成为新的法兰西共和国的精神代表,也是未来法兰西社会甚至是人类追求实现的目标。(20)同样众所周知的是,包括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等人的法兰西启蒙思想家们有关天赋人权,主权在民与三权分立的思想对于美国的独立与建国有着重大影响。(21)但是,在美国,正如美国政治学的著名学者路易斯·哈茨(Louis Hartz)所言,我们美国人是“生来平等”(“born equal”)。(22) 这个差别是不言而喻的,对于一度生活在封建等级制度的法国人来说,“平等“是他们每一个人和所有人追求的最高理想和普世目标之一。但对于曾经在欧洲母国受到迫害的清教徒并有幸在新大陆成为第一代美国人的拓荒者而言,“平等”的对象并不包括黑人,印第安人,以及其他非白人,而只是白人拓荒者对彼此身份一致的政治认同。(23) 美国《独立宣言》产生的历史表明,“宣言”所说的“所有人与生俱来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与美国当时存在着的奴隶制是自相矛盾的。《宣言》起草人之一杰斐逊在其文本的初稿中曾加入了一个段落,明确表明了英国在奴隶贸易中的作用,但在《宣言》的最终版本中这段文字被删除了。撇开其它原因不论,这样的结果或许与不仅杰斐逊本人是弗吉尼亚州拥有数百名奴隶的大奴隶主,而且《宣言》起草人中大多都是奴隶主这一事实不无关系。对于这种明显自相矛盾的问题,英国废奴主义者托马斯·戴(Thomas Day)曾在1776年的一封信中这样评论:“如果说存在这样一个从头到尾都荒谬绝伦的事,那就是美国的爱国者们了,他们一方面签署独立决议,另一方面却在向被他们惊吓到的奴隶挥舞皮鞭”。(24) 也正因为这样,“生来平等”是有着严格的范围的。它不包括印第安人,也不包括黑人,以致其他种族。人们或许会对“生来平等”是否有着白人至上的意涵看法不一,但某些事实是不容否认的:黑人在美国内战之前连人都不是,只不过是黑奴而已。在塔尔萨种族屠杀中,作为白人至上的白人力量体现的尤为充分,不仅仅是对一个无辜的黑人青年施以私刑,也不仅仅是利用白人在人数和武器上的优势对敢于抵制私刑的黑人进行大规模的集体私刑,如果考虑到这场种族屠杀发生的背景,格林伍德区的特殊经济与社会标志,以及这一事件对黑人社会所产生的一系列影响和后果,那么人们是否有理由认为,白人种族主义者当时是动用了包括武力和法律在内的一切合法与不合法的力量将正在出现的黑人社会与群体对白人至上的挑战扼杀在摇篮中呢?

            第五,99年前发生的塔尔萨种族屠杀与今天遍及美国几百个城市的“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运动(Black Lives Matter)有什么关系吗?或许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如果了解塔尔萨种族屠杀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白人至上在美国种族主义根深蒂固的过去,那么重温这一事件或许也对我们认识“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运动(BLM)不无裨益。

            美国这一波的反种族歧视运动是自2014年8月9日美国密苏里州弗格森镇的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Michael Brown)被白人警察无端枪杀而引发的暴力事件以来(25)而积累的种族冲突的结果,其直接导火索是2020年5月25日美國明尼苏达州首府明尼阿波利斯鲍德霍恩社區的一位46岁的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Perry Floyd)死于白人警察的“扼喉”(Choking Throat)之下。弗洛伊德的那一声哀鸣“我无法呼吸”(I can’t breathe)和视频所具有的强烈的的感染力让所有良知尚未泯灭的人震撼了。新闻媒体和社会舆论几乎都在这一波反种族主义的浪潮中聚焦于弗洛伊德之死。以至于包括发生在乔治亚州的黑人青年艾哈迈德·阿伯里(Ahmaud Arbery)被白人枪杀这样有着更鲜明的种族主义色彩的事件在某种程度上被淡化了。然而,就本文的分析角度而论,阿伯里被杀事件将是中心,因为它更能够有助于加深人们对种族歧视与白人至上的认识。(26)

            2020年2月23日,一名手无寸铁的25岁美国黑人艾哈迈德·阿伯里(Ahmaud Arbery)在佐治亚州萨提亚海岸与萨提亚大道交汇处前的霍姆斯路上慢跑时,被邻里的两名武装的白人居民特拉维斯·麦克迈克尔(Travis McMichael)和他的父亲格雷戈里·麦克迈克尔(Gregory McMichael)驾驶卡车追赶,并最终开枪打死。这对白人父子之所以要追杀他是由于此前阿伯里慢跑时曾经过并进出过路边一所正在翻修的房子,故他们怀疑阿伯里有偷盗之嫌。而事实是,他们没有任何阿伯里进行了偷窃的证据,但他们还是试图拦截阿伯里,与他发生争执并开枪打死了他。可以十分肯定地说,麦克迈克尔父子在没有任何理由(如后来的视频所显示)和证据的情况下谋杀了阿伯里。退一万步说,即使阿伯里的确有偷盗的嫌疑,麦克迈克尔父子也没有任何法律赋予的权力对他行刑。这对父子的做法与99年前塔尔萨种族屠杀中白人对罗兰德施以私刑的图谋如出一辙。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案发生在2月23日,接下来的不是通缉凶犯,捉拿归案,而是司法机关内部围绕此案的纠缠不休。直到5月7日,乔治亚州调查局(GBI)才正式将麦克迈克尔父子逮捕收监。而这一动作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本案的第三位涉案者威廉·布莱恩(William “Roddie” Bryan)录制的阿伯里如何被枪杀的视频在5月5日曝光。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明确的一桩杀人案花了如此之长的时间(75天)发出对凶手的逮捕令呢?某些业已披露的内幕或许有助于人们做出判断。首先,这起案件中的凶犯迟迟不能被绳之以法显然与调查过程中换了多名检察官有关。麦克迈克尔父子与视频录制者布莱恩于5月初相继(27)被起诉时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已经是第四位。第二,多名检察官涉及的一个原因是格雷戈里·麦克迈克尔此前曾经在当地检察机关担任警探,以至于第一位被委任的检察官杰基·约翰逊(Jackie Johnson)寻求回避此案,另一位检察官乔治·E·巴恩希尔(George E. Barnhill)也因为相同原因受到阿伯里的母亲琼斯的质疑。第三,《纽约时报》曾经披露了一件事。尽管检察官巴恩希尔受理此案的法律身份受到质疑,但他迟迟没有选择回避,且曾于4月2日写信给当地警察局建议不要对嫌犯实施逮捕,并说明自己对案件的看法。“他们(麦克迈克尔父子)的意图似乎是制止并拘捕这名犯罪嫌疑人,直到执法部门到达为止。根据佐治亚州法律,这完全合法。”  “似乎是阿伯里抓住了枪管引发了争斗,根据佐治亚州的法律规定,(在这种情况下)麦克迈克尔被允许使用致命武器保护自己。”第四,尽管佐治亚州的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NAACP)于4月28日发表了一项声明,呼吁逮捕麦克迈克尔父子,尽管布莱恩录制的视频已经于5月5日被披露,第三位受命调查此案的检察官汤姆·德登(Tom Durden)依旧在同一天声明,是否应该逮捕麦克迈克尔父子并指控其犯下谋杀罪应在法庭开庭时向大陪审团提出。但是,如人们所知,由于新冠病毒大流行,法院在6月12日才会开庭。这些围绕着阿伯里谋杀案发生在司法机关内部的虚与委蛇,敷衍了事不仅与塔尔萨种族屠杀中罗兰德被莫须有地指控对白人女性性骚扰形成鲜明对照,而且也让使人回想起曾在好莱坞奥斯卡电影评奖中独占鳌头的两部与种族主义和民权相关的影片《炎热的夏夜》(In the Heat of the Night)与《密西西比在燃烧》(Mississippi Burning)。(28)它们都让我们看到在黑人涉及的法律案件中,不论是作为执法者还是受害者,黑人都更容易被怀疑,更难得到他们在法律上应该享有的那份儿信任。如果说这种现象不应该(仅仅)归咎于法律制度本身,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质疑于司法机构中存在着的白人至上主义呢?进一步说,从1921年的塔尔萨种族屠杀到今天阿伯里死于麦克迈克尔父子枪下,美国社会经历了近百年的进步与发展。但为什么白人至上和为所有文明社会所不齿的私刑仍旧是黑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呢?

对塔尔萨种族屠杀反思的反思:并非题外的反思

            早在美国废奴之前,中国移民就登上了美洲大陆。当时中国移民不是作为奴隶来到美国,但他们并没有被认为是“美国人。”中国移民在美利坚这块土地上生活了200多年。然而,中国移民成为“亚裔美国人”的历史也不过77年。(29) 即便对1921年的塔尔萨种族屠杀了解有限,美国华人对美国黑人所经历的种族歧视应该是感同身受的。但是,美国华人社会对白人至上的认知和“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运动(BLM)的态度令人堪忧。最近,一位华裔的耶鲁大学英语系大三学生黄艾琳(Eileen Huang)写给父母与华人社区一封公开信,在信中,她表示:“我对华裔社区尤其感到失望,他们对谋杀美国黑人所持有的沉默让我感到震惊。”她的感觉不是空中楼阁。事实是,美国的华人不仅对弗洛伊德和阿伯里事件引发的民权运动保持低调,而且对“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运动(BLM)的态度也存在着代沟上的认知差异 – 从下面的两张照片可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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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广泛的角度看,美国的华人和华侨绝不是美国这个种族主义根深蒂固的社会的宠儿。但华人社会对种族平等议题的发声与华人所享有的教育水平及他们所受到的种族不平等待遇都不成比例。人们或许对华人早期献身于修建横跨美国东西的铁路中的画面并不陌生,但直到1943年美国废除《排华法案》,在美的华人根本不具有合法身份。2011年10月美国国会参议院才正式通过法案对1882年《排华法案》道歉。2012年6月,美国众议院亦通过了相同的法案。但仅仅是道歉,没有任何补偿。而美国的华人社会对此的反应是“激动不已。”

            如何理解和解释这些差异呢? 在美国生活30多年之后,我的一个直接的观察是,美籍华人和中国侨民的教育程度与经济收入远高于美国社会的平均水平,但对民主政治的参与感远低于美国社会的平均水平。然而,这种鲜明的反差似乎并不能简单地被用来解释华人对于反种族主义运动的态度差异。故而我们应该从能够同时解释这种反差的历史和文化传承的角度寻找答案。

            美国华人对于反种族主义的运动麻木不仁是因为中国人的头脑中缺乏种族主义的意识吗?答案恰恰相反。中国人的种族主义意识不仅存在,而且不输给世界上任何国家/民族。进一步说,种族主义在中国有着更深厚的历史与文化的根源。汉族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了数千年,汉族在人口上的优势与文化上的稳定性孕育了以文化优越感为基础的大汉族主义。我们看到中国人在历史上称周边国家/民族为“北匈,南蛮,西狄,东夷。”汉文化的优越溢于言表。面对外族入主中原的“同化论”则是汉文化优越的又一个宣誓。遗憾的是,文化上优越并非有百利而无一害。人口的优势和文化的内在稳定性作为历史的重负使得中国人既没有压力也没有机会认真地地反省自身的种族主义,从而不仅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也阻碍着中国人认真向西方发达社会学习和借鉴的进程。从清朝后期的“西化”运动中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五·四”运动后鲁迅提出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都可以看到中国人是如何在“本”与“术”的选择中挣扎的。这种文化的遗产同样在今天影响着中国国内民族政策的形成和对西方种族主义的认识。美国华人对种族主义的认知自然也受到这种文化传承的影响。

            进一步说,或许我们能够也应该从更加批判的角度对文化优越论这块铜板的另一面来认识中国人头脑中的种族主义。亦即,具有高度中国特色的汉奸文化。换言之,文化优越论作为一种种族歧视的意识形态,它既有着“俯视”的一面,也有着“仰视”的一面。它既孕育了如《过零丁洋》作者这样视死如归的“忠”,也造就了如洪承畴这样让崇祯皇帝为其写祭文但却降清的“奸”。

            无论是汉奸,还是汉奸文化,目前我们都很难找到语义明确的定义。(30)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所言汉奸文化与中国抗日电视剧中的汉奸没有太多的干系。从分析需要的角度出发,我们将“汉奸文化”定义为一种以“极端的种族主义为基础的”,(31) 出于“潜意识的原始的动物求生反应的”,(32) 逆来顺受的思维与行为方式,也可说这是一种适者生存的行为模式。简单地说,当人口的优势不复存在,当面临某种强势文化的威胁时,受文化优越传承的中国人中会出现一部分不仅“理性”地思考可能的选择,计算各种利弊得失,而且试图使其如何选择合理化的人。抗日战争时期的“曲线救国论“及其实践就是这样的一个例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在美国华人中 – 特别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来到美国的华人中 – 并不陌生。可悲之处在于,在美国这样一个所有少数族群都必须面对白人至上的种族歧视进行抗争的社会,华人社会作为“模范少数族群”一部分却很少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发声,(33)更遑论为其他少数族群所受到的歧视和反对种族主义本身抗争了。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如果说生活在封建专制下的中国人是被包括士大夫在内的统治阶层剥夺了话语权,那么今天生活在号称民主社会美国的中国人则是被自己受到的汉奸文化的影响禁了声?

事实上,不仅“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BLM)运动关系到包括华人社会在内的美国社会各个少数族群,新冠病毒在美国的传播对华人社会产生的冲击也早已超出疾病本身。如人们所知,到目前为止医学科学对于新冠病毒的来源,变异及传染机制等知之甚少,但包括总统川普在内的许多美国政客为了竞选的需要拒绝使用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命名的新冠病毒(Covid -19),不断使用“中国病毒,”“武汉病毒”等充满政治企图的标签来误导美国民众,从而掩盖美国政府在应对新冠病毒传播时犯下的令人贻笑大方的种种错误。美国的华人社会不是不清楚这样恶意的政治宣传给立身于美国社会的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但人们很少听到华人社会从反对种族主义的角度对于这种误导宣传的抗议,反倒是美國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简称ACLU) 经常批评美国政客们的这种带有明显种族主义色彩的言论。6月24日,美国总统川普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次青年选举造势集会上发表讲话时表示他可以随意用包括“功夫流感”,“武汉病毒”在内的各种标签命名称呼新冠病毒。这一次,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和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的记者们对川普总统如此嚣张的种族主义言论提出了尖锐批判,而在美国公众的视野里,华人社会仍旧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34)

结束语

到目前为止,人类尚不知能否找到应对新冠病毒的万全之策,但有一点则是肯定的,即便人类最终发明了针对新冠病毒的有效疫苗,新冠之疫已经改变了人类曾经建立和习惯的生存方式。同样,尽管“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BLM)运动引发的游行示威如火如荼,这一运动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获得成功尚在未定之天。不过,同99年前的塔尔萨种族屠杀相比,今天游行示威的队伍中出现了相当多的白人和部分其他少数族群的成员。这表明“黑人的生命并非草芥”(BLM)运动已经超出了单纯捍卫黑人的合法权益的范围,成为真正的反对种族主义的运动。美国华人社会在新冠病毒的抗疫之战中表现得差强人意。但在反种族主义的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却不尽人意。我们可否期待华人社会尽快地在政治上成熟起来(Political Sophistication),不仅仅作为美国这个多元族群社会中的“自在”成员,而且成为这个社会中的“自为”成员,不仅有勇气为华人争得法律赋予的平等权利抗争,而且敢于为反对以白人至上为核心的种族主义,为捍卫其他少数族群的合法权益而发声呢?

陆符嘉  旅美宪政学者,德克萨斯大学政府学博士

注释:

1, 根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和《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报道,在塔尔萨市容量为19,000人的俄克拉荷马银行中心举行的这场造势活动,与会者仅为6,200人。由此可见川普总统此时声望之一斑。

2,  我无法判断我的概括在多大程度接近历史事实。因此我对任何可能的质疑持开放态度。更希望未来能够出现对塔尔萨种族屠杀客观全面的报告。

3, 格林伍德文化中心,https://greenwoodculturalcenter.com/black-wall-street

4, 。俄克拉荷马州历史学会:“塔尔萨种族屠杀” https://www.okhistory.org/publications/enc/entry.php?entry=TU013

5, 私刑在美国早期历史上是有着可圈可点的传统的。它主要是南方及邻近各州的白人用来惩戒黑人的。 根据塔斯基吉学院(Tuskegee Institute)的统计,从1882年到1951年这段时间里,美国有4,730人被处以私刑,其中3,437人为黑人,1,293人为白人。咋看上去,私刑与美国这样一个法治国家是格格不入的。但直到今天,尚无一项将私刑确立为犯罪的联邦法律。当然,这并不意味美国的立法者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从1882年到1968年,美国国会提出了近200项反私刑法案,只有三项法案在众议院获得通过。其中最著名的是1918年由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共和党众议员列昂尼达斯·代尔(Leonidas C. Dyer)提出的《代尔-反私刑法案》(Dyer Anti-Lynching Bill) 。从1890年到1952年,总共有七位美国总统要求国会通过联邦法律,均未能如愿。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反私刑法案在国会经常引起来自南方的民主党议员的强烈反对。后者辩称,私刑是对强奸罪的回应,并声称私刑是应该由各州立法处理的问题。2005年6月13日,在由路易斯安那州民主党参议员玛丽·兰德瑞(Mary Landrieu)和弗吉尼亚州共和党参议员乔治·艾伦(George Allen)发起,并有其他78位参议员共同参与的决议案中,美国参议院正式就其未能通过反私刑法案致歉。在2018年6月30日,律师出身的加州民主党参议员卡玛拉·德维·哈里斯(Kamala Devi Harris,中文名贺锦丽,但并无中国血统),新泽西州民主党参议员科里·安东尼·布克(Cory Anthony Booker),以及南卡罗莱纳州共和党籍的黑人参议员蒂姆·斯科特(Tim Scott)三人联手提出了《为私刑受害者讨回公道法案》,其目的是将私刑确认为联邦仇恨罪。参议院于2018年12月19日投票一致赞成通过该法案,但众议院没有采取任何相应行动。2019年1月3日,来自伊利诺伊州的众议院民主党议员鲍比·拉什(Bobby Rush)提出了以1955年被私刑处死的黑人埃米特·蒂尔(Emmett Till)命名的《埃米特·蒂尔反私刑法案》,该法案于2020年2月26日在众议院以410:4的票数通过。截至2020年6月4日,该法案已由参议院审议。但由于共和党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异议尚未获得通过。换言之,到目前为止,私刑这样一种被所有文明社会不耻的罪行仍旧没有被美国联邦法律定义为犯罪。

6, 有关麦卡洛警长是否让黑人到场是有争议的。律师詹姆士·路德(James Luther)在其向大陪审团所做的陈述中说:“我走进法院,在距离大门约15英尺的地方碰到了麦卡洛。我告诉他这些黑人到场会惹出麻烦。后者说他已经出去告诉黑人回家,同时也告诉外面的白人回家,他们说你麦卡洛叫他们来这里的。麦卡洛说“我没有”,黑人则说你确实曾经告诉我们到这里来。”

7, 斯科特·埃尔斯沃思(Scott Ellsworth):《TULSA RACE MASSACRE》。 https://www.okhistory.org/publications/enc/entry.php?entry=TU013

8, 究竟有多少架飞机被白人暴徒用来杀戮黑人,以及是否使用了其它投掷物,都有不同的说法。

9, “Tulsa race massacre of 1921,”《 Encyclopedia Britannica》。https://www.britannica.com/event/Tulsa-race-riot-of-1921

10, 米希尔·扎韦里,“大屠杀后将近100年,塔尔萨计划在公墓寻找受害者的遗骸”,《纽约时报》,2020年2月5日。https://www.nytimes.com/2020/02/05/us/tulsa-race-massacre-mass-grave.html?action=click&module=RelatedLinks&pgtype=Article

11,斯科特·埃尔斯沃思(Scott Ellsworth):Tulsa Race Massacre”https://www.okhistory.org/publications/enc/entry.php?entry=TU013

12, 迪恩·L·布朗(DeNeen L. Brown): “Tulsa’s ugly racial history: From Trail of Tears to deadly 1921 race massacre”, 《华盛顿邮报》,2020年6月20日。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history/2020/06/20/tulsa-timeline-race-massacre-trump-rally-juneteenth/  

13, 斯科特·埃尔斯沃思(Scott Ellsworth): “Tulsa Race Massacre”。https://www.okhistory.org/publications/enc/entry.php?entry=TU013

14, “Tulsa race massacre of 1921,”《 Encyclopedia Britannica》。https://www.britannica.com/event/Tulsa-race-riot-of-1921

15,克里斯·梅瑟(Chris Messer),托马斯·史里弗(Thomas Shriver)和艾莉森·亚当斯(Alison Adams):“黑人华尔街的毁灭:1921年塔尔萨暴乱与积累财富的付之一炬”。《美国经济学与社会学杂志》,2018年10月,转引自《哈佛校报》(Harvard Gazette), https://news.harvard.edu/gazette/story/2020/06/the-1921-tulsa-race-massacre-and-its-enduring-financial-fallout/

16, 同上。

17,当然,我们这样说并不能掩盖另一个事实,多年以来,一直有一些(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在努力挖掘1921年塔尔萨种族屠杀的真相。我们无法准确估计他们过去的努力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亦不可能判断他们的努力今后是否会成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永远在美国社会的变革中代表了一股清新的正能量。

18,2020年6月29日,美国总统川普在他的推特视频中称佛罗里达州的一群支持他的白人民众为“伟大的人民”。而这个视频同时展示了一位白人支持者高呼“白人的力量”(White Power)这个白人至上主义者使用的典型字眼。与此同时,另一群川普总统的反对者(许多是白人)则反唇相讥地答道:是的,“白人的力量”,这正是问题之所在。https://www.cnn.com/2020/06/28/politics/trump-tweet-supporters-man-chants-white-power/index.html 。或许许多中国人不太熟悉“白人的力量”在白人至上主义者观念中的意义。一些白人至上主义者,特别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往往会使用双手手势,其中一只手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代表字母“ W”,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构成一个圆圈,再伸出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以代表字母“ P”,二者的结合代表WP或“ White Power”。https://www.adl.org/education/references/hate-symbols/white-power-hand-sign

19,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对法国大革命进行了反思和批判。有些民意调查显示,即便人们仍旧支持这场革命,但对雅各宾党人专制下的杀戮表示谴责。作为一个其对革命认知被查尔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深深影响的人,我对今人就法国大革命所做的反思和批判并无异议。也相信这些反思和批判对于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和以后的革命都有启示作用。但我仍旧在此中称“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成功的革命之一”是基于这样的理由,1789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不仅推翻了路易王朝,而且借助于《拿破仑法典》巩固了法兰西的共和体制,今天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就是这一体制延续,同时,法国人在大革命中确立的精神价值也始终得以维系一直延续至今。同包括俄国十月革命的其它许多革命相比,即便革命中出现的专制和杀戮使得法国大革命并不完美,但也只是瑕不掩瑜。称之为“最为成功的革命之一”并不过分。

20,“自由,平等,博爱”(“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等概念首先出现于法国大革命,并在1946年的法兰西第四共和与1958年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建立时被写入法兰西宪法中,今天,它们已经成为法国精神的代表。

21,可以说美国的独立战争和建国与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是相互影响的。除了物质上的支援,法国启蒙思想家为美国的诞生带来了思想的智慧与火花。而独立战争的胜利与美国的建国也对攻占巴士底狱有着重大的示范作用。

22 参见路易斯·哈茨(Louis Hartz),《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America: An Interpretation of American Political Thought since the Revolution》。1955,Harcourt, Brace。ISBN 978-0-15-651269-5

23,即使在今天,人们也常常听到/看到美国英语将非白人 - 尤其是非盎格鲁-撒克逊 - 的少数族群称之为“西裔美国人”,“非裔美国人”,“亚裔美国人”等等。但人们从未听到“高加索裔(日耳曼裔,高卢裔, 等等)美国人”这样的称谓。这样的区分显然并非无意。

24, Day, Thomas:《Fragment of an original letter on the Slavery of the Negroes》, written in the year 1776. London: Printed for John Stockdale (1784). Boston: Re-printed by Garrison and Knapp, at the office of "The Liberator" (1831). p. 10.

25,之所以选择迈克尔·布朗事件作为“以来”是基于两点考虑,首先,这一事件是在美国首任黑人总统奥巴马任期内发生的最大的种族冲突;其次,有证据显示,弗格森事件之后,美国社会的种族冲突在数量和暴力程度上都有上升趋势。

26,这并非是说弗洛伊德事件不重要。弗洛伊德之死对这一波的民权运动依旧是最具凝聚力的事件。其复杂性或许会在现实世界的发展中产生多方面影响,从而使得这里分析难以聚焦。首先,弗洛伊德事件中的警察(不必要地)使用“扼喉”(Choking Throat) , 并将全身的重量通过他的膝盖压在弗洛伊德的颈部,从而导致了弗洛伊德的死亡。但在美国许多州,“扼喉”属于警察的标准作业程序(SPO)。故该警察是否过分使用暴力有待法律上的认定。其次,即便过分使用暴力成立,并不等于认定该警察是种族主义者。后者亦需其它相关的证据。第三,这一事件引发的民权运动和法律诉讼有着政治上的内在相互联系。民众的抗争会影响法律诉讼。而为警察及政府官员提供保护的有限豁免法(Qualified immunity)必定会被应用于诉讼过程并影响法律裁决。结果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影响民众的抗争运动。上述这一切都与对种族歧视的分析和理解没有直接关系,除非可以证明现行法律本身就具有种族主义的性质。

27,布莱恩被起诉的原因是调查人员认为他也曾驾车试图拦截阿伯里。

28,《炎热的夏夜》(In the Heat of the Night),西德尼·波蒂埃主演。1967年出品,1968年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电影剪辑,最佳音响在内的五项奥斯卡电影奖。《密西西比在燃烧》(Mississippi Burning),又译《烈血大风暴》。是一部1988年英国导演亚伦·帕克执导的美国犯罪惊悚电影,克里斯·杰罗尔莫(Chris Gerolmo)编剧。根据1964年美国联邦调查局调查在密西西比州所发生的民权工作者遭谋杀一案的真实事件改编。该片曾获得奥斯卡最佳摄影奖,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摄影等多项国际电影大奖。

29,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的移民和种族政策都发生了变化。1943年,美国国会通过《麦诺森法案》(The Magnuson Act)。这一法案废止了1882年的《排华法案》(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 of 1882)。第一次允许美国的中国移民归化入籍,成为美国公民。但当时的限额仅为每年允许105位中国移民成为美国人。

30根据日本神户大学教授王柯的考証,“汉奸”兩字始現於清朝雍正年間,雍正皇帝本人是第一个使用“汉奸”一词的人。清道光年间,“汉奸”一词系指勾结外国势力的叛国者,已经不分满汉。见“维基百科”。

31,张文琳:《一种没有定义的中国特产:汉奸》,〈哲道期刊〉,1997年秋季刊,哲道学会。

32,百度文库:《中国的汉奸文化》。https://wenku.baidu.com/view/ce83b2929fc3d5bbfd0a79563c1ec5da50e2d68b.html

33, 即便有,华人社会的抗争也多限于为华人社会本身的利益考虑,很少是直接针对种族主义本身。例如,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华人社会最近强烈反对加州就ACA-5法案进行公投,认为该法案是伤及华人子女教育的种族歧视性法案。

34, 鲁迅:《自嘲》。

部分有关塔尔萨种族屠杀的网上信息来源

https://www.tulsaworld.com/tulsa-race-massacre-this-is-what-happened-in-tulsa-in-1921/collection_3763032b-1ecb-5203-b256-2ba1c370f6af.html#9

https://www.tulsahistory.org/exhibit/1921-tulsa-race-massacre/#flexible-content

https://www.history.com/news/black-wall-street-tulsa-race-massacre

https://www.okhistory.org/publications/enc/entry.php?entry=TU013

镜与灯陆符嘉